第52章

 【歡迎轉載】

52  我終於獲釋,但我並不特別高興

l  我獲轉回舊制度人員的隊伍,心情輕鬆多了

與各刑事犯在【林產隊】勞動了約兩個月光景,最後我獲轉回舊制度人員的隊伍。阿柔寨長訂出條件是在我轉回第20(舊制度人員隊)之前,我必須先替他繪製十五幅圖畫用作裝飾Z30C寨的新區,亦即Z30D寨的K2分寨。我認為這不是寨長開出的條件,這是命令。阿柔是寨長我是囚犯,他不管要什麼我都得照做。

這之前,第23隊隊長黎明島告知我寨長有意將我的編制轉回舊制度人員的隊伍。這件事讓我覺得好笑,阿柔是寨內的【王爺】,他集所有權力於一身,要寨員做事還需要【放風聲】嗎?然而,我知道他想我向他【求討】以便他頒發【恩典】給我。因此,我對阿島說請他告知寨長讓我回到第20隊。

如此,約兩個月當我完成十五幅圖畫後,我獲轉回第20隊並與此隊共同【勞動】。

l  在改造寨內,我最愉快的歲月

當我尚在【寨外】繪畫室時,每天中午我常到靠近23隊的管型屋溪邊釣魚,不過,我不知道此隊做什麼【勞動】。至於第20隊則負責照顧腰果園,該園位於迎向一號國路距寨約四公里處。每天早上,我們如常出寨走到本隊的【管型屋】。從開始繪畫日起算已超過了五年,我只一人工作或與阿蝶共事,此刻能與朋友們共同勞動,我覺得比較愉快。我們做的工作一點也【不辛苦】,只在腰果樹根旁拔除小草,或栽種一些玉米。而且能在戶外活動,反而比整天待在寨裡弄得手腳不仁好些。中午,我在管型屋一隅張掛吊床睡覺以迄聽到報時【鑼聲】方繼續工作。傍晚,回寨前在管型屋內的水井或在途經溪岸洗滌妥當再行入寨。

因本隊位置較近國路,故我們也較有機會購置各種必須品。每日管教幹部允許阿和或某些人去市場替大夥購買東西。有時,本地民眾路過管型屋販賣他們設阱捕得的野獸肉,或是香蕉、糕餅等等。偶爾各幹部還弄些【狗肉】與酒和寨員喝過痛快。

各負責監管第20隊之【管教】及【武裝】幹部常有特別的吃食,因幾乎每日隊內都有人獲【探養】。些許禮物換取愉快也屬人之常情。

此際,阿柔寨長正全心投入開發Z30C寨的新區域,他經常取道往第23隊方向並稍作逗留,不曾到我們的第20隊。因此,我們不必擔心要應付阿柔。這點也是我避開與阿柔見面的最佳方式,因我很怕又被他提到繪畫之事。當我們被迫做【艱辛勞動】之時,則【繪畫】是避免勞動之最佳選擇,然而,此刻,我已沒有一絲絲喜歡繪畫。

每日隨隊去勞動,晚上回來在一號屋前廣場做健身操。如果喜歡可以看電視或到【遊樂區】與文藝隊的女囚犯胡吹亂謅一番,也可進會場看錄影帶。有時候走進囚房與朋友閒聊,打聽熱氣騰騰的消息,甚至吃些【補充營養】俾補充希望。如此,春來秋往,日復一日。

l  我終於獲釋,但我並不特別高興

1992年元月16日清早,還有十天便是農曆新年,我獲釋離寨。【舊制度人員】約半數在過年前獲釋,剩餘的在過年後獲釋。

很多時我想當我聆釋放令唱到自己的名字,我一定【雀躍三尺】,欣喜若狂。但,此刻,我的【預期】沒有出現。我十分無動於衷,恬不為怪,我視這為【必然】發生的事。

我轉回囚房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交給阿威一些生活必須品,剩餘的我全交給曾在【繪畫室】與我共事的刑事犯阿立。我只帶回已破舊的背包及蚊帳,這兩樣東西是我進入朱文安中學時開始便一直陪伴著我。此外,我沒有忘記帶回一套囚服做紀念。我得牽扶生病身體虛的阿仕走出寨大門以便領取【釋放令】。寨有發放每人些許回家路費,我們將這些路費湊合交給阿麟,阿麟現時是【競賽組長】,在【天嶺寨】時已被判終身監禁。

l  共產黨也有【有良知】的人

手拿著一張【釋放令】,我慢騰騰的走到迎向一號國路的沙土路,乍聽背後的摩托車聲,原來是阿思,他是此刻Z30DK1分寨的分寨長,他將車停下邀我攀上讓他送我至大馬路以便轉乘客運車回家。

我剛獲轉回【南越】的Z30D寨時,阿思是甘隊的管教幹部,1983年他替我安排讓我妻子留宿一夜俾我們解決家庭問題。其後,當我被調到木工隊勞動,他也是木工隊的管教幹部。他常瞞著寨長偷偷走到【繪畫室】邀我代繪一些圖畫給他妻子在市鎮小學授課時使用。在兇悍殘暴的阿柔寨長之外,阿思卻是一位溫文儒雅的人。

我想,錯誤之【學說】主張並不一定產生沒有良知的人。

在客運車上,各人看見我都想問兩句。他們都知道我才獲釋放離寨。不過,當知道我從1975年起去改造,快滿十七年了,大家都驚愕之極。他們都以為在改造寨內已沒有舊制度人員。司機及收票員拒收我的車資,還說我方才離開寨哪裡有錢付車資。

l   【北越】詩人素友】 (Tố Hữu) 的【歸人】(Người về)

在客車上,我思量到自己的家庭環境,猛然我喃喃背誦【北越】詩人素友的【歸人】詩

然後一天脫青衣,(法屬時期及越共的囚服均為青色)

沒銬沒鏈沒鞭伺,

側身放下監禁日,

我終回到我家裡。

 

此鄉相識自年幼,

竹樹作揖意等候,

屋頂藍烟升高處,

是否我家舊時有。

 

可能我兒已長大,

兒們玩耍同歡誇,

兒見我回停遊戲,

生疏終喊爸爸呀。

 

我妻正在廚生火,

抖身拋筷棄砂鍋,

頭髮兩行鬆散亂,

抱我而哭淚若河。

 

年少房子仍在住,

小竹簾換成柱,

鑲板誰刻名在上,

怎麼我像被迷愚。

 

一腳入門一猶

狗吠陌生因可疑,

偷看一下檳榔園,

屏風冷落有誰知。

 

此確是我幼居寓,

老竹還在廟未移,

我心一直想以往,

突有人問誰是你?

 

她說你家非此處,

關門再鎖住,

周遭霜霧寒冷地,

呆客呆立老竹樹。】

多少再相逢的夢寐,如今確實走在【歸途】上,我忽覺孤苦飄零,【落寞】淒涼。我如何獲得【抖身拋筷棄砂鍋,頭髮兩行鬆散亂,抱我而哭淚若河。】這樣情景?【譯者註:作者之妻子已嫁作他人婦。】

不知是否正因如此,當我聽到唱名釋放時,我竟沒有一絲高興。

【我將回,親愛的,我將回。

即使黑夜,親友盡失,

或妳不再是我的天神,

我仍勉力回來死在我的生處。】

是的,今天已到了我的回家日,縱使回來觸動心靈痛處,幸福的家園已殘破,人面已不知何處去,我仍必須回來「死在我的生處」。以上歌詞竟與我此刻心情重疊得如此玄妙。

l  三輪車夫說我申報得太老實

客運車已走到杭青十字路口。在這一段的西貢邊和公路較諸1975年前更熙來攘往,熱鬧非凡。甚多載客三輪車,他們團團圍住客運車招攬客人。我打算走路回家,但不知何故我卻踏上一輛三輪車上,並對車夫說:【請載我到平和十字路口。】

車夫一面騎車一面提問:

【你剛從改造寨出來嗎?】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衣着及你的背包便馬上知道。】

【你一定已載到很多像我這樣的人?】

【相當多。】他發笑。【我也去改造快一年,以前是海軍陸戰隊中士。你為何這麼晚回來?】

【我也不知為何,可能是沒有進步,故他們一直留著我。】

【你一定申報得太老實啦。】

我向他笑笑不再回答。我已聽到很多人這樣說。老實或不老實。進步或不進步。為什麼有人以前的官階及職務較高,反而比官階及職務較低的人先獲釋放?為什麼1988年時,當幾乎所有人都獲准返家卻只留下我們一丁點人再關【四年】?

所有這些【為什麼】現在對於我已不重要了。我現正思量的是我正在回家路上,我必須親自見證我已預知的命途多舛一生坎坷

杭青十字路口走往婆沼方向路上擠滿車輛。我坐的三輪車車轅甚高,比以前的三輪車高出許多,車夫一直鑽進其他的腳踏車及摩托車叢裡橫衝直闖,真是險象環生,嚇得我冒出一身冷汗。西貢不再是西貢。西貢已更名為胡志明市。正因如此,我看不到一絲絲我所熟悉的往日西貢。道路較前熱鬧,卻是橫七豎八的熱鬧。

l  馬路變得孤身隻影,兩邊的人行道到了哪?

所有地方,所有家庭,所有小胡同都開設了小店鋪。房屋加建侵占至近路邊,街道看來較以前狹窄多了。很多房子連馬路電燈柱都包進屋裡來。車輛橫衝直撞全無秩序。越共真的是【解放】西貢,他們甚至連西貢市民的【責任感】也【解放】了。

三輪車右轉經過黎光定街。婆沼市區仍保留【婆沼】原名,不過,我看不見南省利小學及胡玉謹中學的牌匾,小店鋪已多得遮蓋住學校大門及周邊的圍牆。當三輪車走在這一段路上,多少我幼年的紀念正逐一出現;這是一段我從開始帶書到學校上課,以至高中最後一年每天都走過的路。我熟悉路上的每一片石塊每一台階。無奈今天物換星移,我對此地已相當陌生。馬路變得孤身隻影,兩邊的人行道到了哪?行人和車輛爭用原已細小的【路心】。

三輪車已到平和十字路口。有一條橫切的馬路是什麼路?我看見牌匾上標示一個很怪異的路名【拖莊隆】,覺得很陌生。我永忘不了它的名字是【阮文學】,而阮文學的墳仍埋在此路與支凌路的角落,剛好在美術繪畫學校對面的公園裡。當西貢已被更名為胡志明市,看來【阮文學】路改成【拖莊隆】路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l  我已回家了

我的心臟節拍開始加快,我勉力往自己的房子方向張望,這是我年幼時的生活中心。不過眼前光景已大異於往昔。在路另一端的一片空地不見了。在每間屋前籬笆內的寂院子已找不到。代之以亂七八糟的建築物侵蝕至馬路邊緣。然而,我仍沒有忘記自己房子的位置,我出手示意三輪車夫停下來。

驟然,我聽到旁邊房屋有人高聲呼喊:【啊!大家快來,大哥回來了。】

轉頭看剛說話的人,我不認得是誰。當我離去之時,她們尚是小孩;現我回來,她們已左手牽一個,右手抱一個,好生熱鬧。

我的一雙弟妹走出來見我,母親也出來迎我入屋。經過十六年七月二日,我終於回家了。

【終    局】

u  作者已於1993年飛抵美國並在印第安納州定居,可說結局圓滿。

u  譯者「郭金燃」e-mail address為:a699300@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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